作者:舒婷诵读:王卉

到了今天,我们已经不必依靠凭票供应的两斤猪肉,切丝剁泥片炒块烧,只差没有把自己的手指连带割下来,变尽龚样做一顿年夜饭。

即使平常周末,兄弟们回老屋聚会,七十老爹学而不倦,手中菜谱时时赶潮流,茴香鸡、铁板尤鱼串的做出来,总是满满端来又满满撤回去。只有青菜,永远供不应求。现时南方人的口味刁到什么程度连南方人自己都心中有愧。不用说甲鱼、龙虾、海参、鲜贝,连猪的腭膜和鸡脚也起了个冠冕堂皇的艳名登大雅之堂。直至有一天,七岁的儿子挟起一块猪肉,感慨说:“妈妈,我们已经穷了吗?”举座皆惊,儿子补充说,上学路上听邻家奶奶说:现时是富人吃泡菜,穷人吃肉丁。

即使如此,有位大学教授留饭,桌上四菜一汤。菜是真正的青菜,白菜、菜瓜、扁豆、豆芽菜,汤是豆腐汤。这位教授并非供职于佛学院,而是名闻全国的中文系。他被迫吃素的原因简明易懂,因为他的月薪只能买十公斤猪肉。

厦门作为特区开放之后,餐馆业如此发达,完全控制了市场行情。

今年七八月旅游业受挫,不少餐馆纷纷歇业,市民们大为开心地吃上了活虾。从前这些生猛海鲜都集中在餐馆临街的水箱里耀武扬威呢。

我因为沾了点虚名,被请去大吃的机会总是有的。只要可能,一概拒绝。据那位吃素的教授朋友说,当前社会应当是吃而优则仕。在饭桌上升迁、发财者比比皆是。还听说令餐馆业萧条的原因之一,是报纸一再呼吁的禁止用公款暴吃暴喝的新规定。因此,定有许多人的口中要淡出鸟来的。

不得已赴宴归来,累得两个嘴角挂在耳边不能恢复原状。最惨的是边上还坐个半生不熟的吃客,既无旧可叙,也不好低头闷吃,寻找话题之艰难逼我或诡称头疼,或佯装醉酒。这时候最渴望溜到街头去,找家小吃店,热气腾腾挤在人群中,也敢大声吸溜也能敲盘击筷。有次在广州一家豪华酒店吃饭,上一道菜是穿山甲,知道是保护动物,拒绝动筷;再一道是海狗,还是保护动物,心中已胀满。于是悻悻离席,有位青年朋友带我到大排挡,倚墙端一盘五毛钱的炒田螺,唧唧啧啧接吻般响声四起地理直气壮,且放肆,且快乐。一路上还买些竹片穿着的牛杂串,汤水淋漓地好不雅观。大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在乎谁,总比坐在花园酒店用蓝花细瓷小匙舀芝麻糊津津有味,反正也没有《红楼梦》里那一副兰花指。

热爱小吃不知是否与喜欢民俗有关。厦门小吃品种极丰富,最平民化的莫过于拿双竹筷自己在平底锅翻煎豆腐块。文艺界有些男士常常蹲在小马灯下如此这般地满头油汗,伸长脖子呷口高粱酒,两眼放出光来。偶尔路过,就有人举杯相邀。终因脸皮太薄,远远望去馋虫乱爬而已。小吃摊上的文友还要以此为风雅,考证出当年鲁迅也是此途之老马,所以前面衣襟总是油渍一大斑,盖煎豆腐块者一大标志也。

我常外出,每到一地,有饭局常拒绝,私自穿街走巷打野食,屡受骗屡不改,偶尔也能发掘真迹来,讲给朋友听,朋友嗤之以鼻。

四川星星诗歌节,朋友请吃重庆火锅,被迫害得舌头肿胀,双唇黑紫,因此不要命地吃豌豆尖,然后不要命地闹肚子。以至被人搀扶着瞻仰乐山大佛。那大佛一看就知有个好胃口正一脸钟情地望向对岸,对岸灯火阑珊处,正有一堆人围着麻辣豆腐出汗呢。

从此对重庆火锅绝念。但由于拉肚子,终于没能尝遍四川风味,所住旅馆对面有一家餐馆就叫“美美夫妻肺片店”.天天看见,从此刻骨铭心。若有人问我,世上最美味的小吃是什么,回答:夫妻肺片。

因为至今我尚未尝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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