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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说,在家中有马桶姑娘(厕神),家神(化身为家蛇,以为示警或保佑),灶神(上天言好事,下界保平安),门神(门楣悬有圆镜,挡住外邪进屋);更不用说无处不在的土地神(土地公公),各种工匠的祖师爷;伴随着人的生老病死,也有相应鬼神,比如月老红娘、送子娘娘、夜游神(引发小孩夜啼),人死前后出现的黑白无常、牛头马面,以及生活中屡见不鲜的赌神、酒神、衰神等等;就是寻常事物,花草树木飞禽走畜水族种种,都有化精为怪的可能。出了村口,荒郊野外则有路神、车神、水神、船神、桥神。一年四季,刮风时候有风婆婆,下雨时候有龙王,电母雷公。久久盘桓不去或者途经暂停作祟的,就更多了。

  

这样细想时,我确实吓了一跳,没想到自己一路走来,居然一直厕身于各路妖怪神仙无形的簇拥中。我虽然不复小时那样胆小,也没有遵从孔夫子的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,反倒另起一种惧意,有愧于我们人类自身的狂妄自大和一意孤行,担心有朝一日真的只剩下人这个独一物种,“茕茕孑孓,踽踽独行”。

鱼头怪明万历刊本《天妃娘妈传》,吴还初著.

以上种种所想,都拜一本奇书所赐。在读《海怪简史》时,小时候一路行来关于神怪们的道听途说霎时复活,从一线异色,铺染勾渲至五彩纷呈。日本此类的怪谭小说很繁茂,在中国却很少见到,看时手不释卷沉浸其中,掩卷又忍不住思接千载神游万里,从我本人的“读之乐”不难领会到作者的“写之乐”。

心存敬畏

  看见“莫须有”的海怪

  

作者饶有兴趣地对海怪这门神奇的物种进行了梳理和分类,上至人类的鸿蒙蛮荒,近至渔家少年的童年时代,从各种神话传说中发端蔓延的海怪们,侵染沿袭于惊涛骇浪间,最终在渔家冬夜的炉火旁绽放和凋零。它们或者在明月下踏波放歌,或者潜身于万顷涛田窥伺人类,或者借着沉沉海雾登陆造访村庄渔户。

这里面既有来自底层坚持在野身份的海怪,也有被收编属于体制内“公务员”的海怪。很显然,在野的海怪比较可爱,身上还带着原始的野性,对人类及其生活怀有好奇心,而这好奇心一旦泛滥,必将造成或好或坏的激荡,比如像鱼头怪和螺姑之类,作者将此类海怪统摄在“外篇”中,体制内的海怪则比较端着,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,就收录在“内篇”中。

两者最显著的区别是,“外篇”诸怪明显和人类不隔,且不论亲善与否,它们频繁越界出现在人类的生活中,改头换面与人类杂处,这是不争的事实;“内篇”诸怪则不然,它们自有所属,或名列仙籍,或龙宫任职,即使有前生为人的,也沦落为“海渚鬼”“推潮鬼”,行同仆役,和人类并不亲近。

  

这样的“内外有别”,很容易和平原上“村子里”“家中”的、“村子外”“野外”的精怪们对应起来。海边的“海和尚”“螺姑”“巨蚬”“转心锣”“飞锚”“鱼精”之属,和平原的黄大仙猫精狗怪们如出一辙;海上各路尊神和龙宫各色官吏们,与门神灶神土地们,面目又是何其相似。

总是“端着”的海龙王

  

也许正因为此,看到月下飞头獠在海滩边刨食虾蟹,容易想到小时候吓人不浅的脚印鬼;看到徘徊在村里剪碎渔网的鱼头怪,躲藏在人家墙壁下偷听谈话的壁根鬼浮上心头;转心螺布下的迷魂阵,像极了闻之色变的“鬼打墙”;海上水族的迎亲队,与“老鼠嫁女”和“冥婚”一样是冷风景;冷酷无情的勾魂夜叉,和黑白无常无异;“海渚鬼”和“淹死鬼”“吊死鬼”一样,都在疲于寻找替身。

  

也许,在理智的耳朵里,这些都是无稽之谈,应该摒弃不顾。可是,上古的神话能够抛掉吗?从神话中演绎出来的传说,从传说中复刻出来的民间故事版本,也都要扫地出门吗?即使神妖鬼怪们活该被封印起来,那么古老的经验传承和想象力也要一并打包束之高阁吗?

  

心存敬畏,哪怕是对“莫须有”的海怪们心存一分敬畏和顾念之情,也总比“目空一切”、“大杀四方”来得温暖一些。即使人类生活在霓虹灯闪烁的都市,乃至移居到地球而外的某一颗星球上,殊不知也极有可能生活在某个“半岛”上而不自知。在人类的生活外,海怪们自得其乐呼啸来去自成一景。无视这些,有可能给海怪们带来灾难,但最终这灾难也会降临到人类身上。

天地有灵

想象万物的野性

  

先前,作者盛文强已经出版了几部小说集,都和“半岛生活”有关:《半岛手记》、《黑鱼精的夜晚》和《渔具列传》,可谓天马行空。最重要的是,作者“看见”了“半岛”这个奇特的场域,半岛上的人和怪界限模糊,混在一处,常常在不经意间,怪撞到人的生活,或者,人目睹了怪的行踪。这种结果一经发生,便飒然而落,成为传说,被反复讲述。

和尚鱼明万历三十五年刊本《三才图会》,王圻、王思义辑

  

很显然,“半岛”是一个充满魔力魔性的神话国度,也许另有一处9又3/4站台,可以让我们通往那里,让我们畅行于海域异度空间,可惜“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”,但是又有什么关系,毕竟我们得知并确信,“曾有一个时间,我们的世界海怪盛行”。

  

“那么,海怪真的存在吗?”这是作者在《自序》里提到的,而接下来所说的,“古老的想象力被抛弃了太久”,于我心有戚戚焉,正是我想强调的。什么是古老的想象力?我想如果我们去读点古代文字,比如《山海经》、《封神榜》、屈原的山鬼、曹植的洛神、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、徐霞客的游记、唐人传奇和《聊斋志异》,大概或多或少都有所得。

  

试举一例。《世说新语》里的猛人周处,上山杀白虎,入水擒蛟龙,是何等的威风。周处是三国时期吴国宜兴人,生活在湖边,可见当时湖水中确有水怪。而更早期的《东周列国志》中,山精水怪异兽,也时有出现,给人的印象是当时的人们活得更有野性,生机勃勃,寄生于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,他们一点也不缺乏想象力,而且能够和各种传奇生物并处。“善万物之得时”,是被我们摒弃已久的经验,而当我们愈发没顶于物质年代浅俗的享乐和成功学中,不仅山妖海怪们纷纷遁形,海德格尔所说的“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”也更无可能。

  

换言之,泛滥于古老神话中的,伴我们人类同行的各种物种,相继谢幕告别。曾几何时,我们人类一路走来,惴惴不安,总是担心山峦丛莽或烟波浩渺中,精怪们猝然现身。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,何尝不是一种“益虫”,即使它们毫不怜惜地吞食人类,作为一种天敌,至少也能让人类时刻保持警醒,在另一种意义上为人类的发展壮大护航。如果真的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,很显然,人类也在“万物”这一范畴中;又或者“万物有灵”,人作为灵长类,是否愧对“灵长”这一称号?

  

很长一段时间,人类一直把“机器人”和“外星人”作为假想敌,其实,人类最大的敌人是自己。就像一部电影《万兽之地》诠释的那样,所有动物都与人类为敌,在这种排挤的风潮中,人类赫然发现,自己已经置身于躲无可躲的悲惨境地。

  

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,我们现在看《海怪简史》,也许将来,人类也会沦落为怪,不幸成为被书写的主角,书名就叫《人怪简史》,但愿彼时的读者们也能看得津津有味。

《海怪简史》

 作者:盛文强

  版本:中央编译出版社年月

  

本文为独家文章,原载于新京报书评周刊4月6日B07版,作者:赵志明,图片来源于网络,编辑:柏琳、走走,未经授权其它公号不得转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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